开年以来,读了一本很特别很生动很有趣的书。先是在《文摘报》上读到详细摘要,过了些日子才读到原著。按习惯,读过一本书,总想把它归类,但做起来很难,这本书算什么类型的书呢?我们现有的图书分类法显然难以奏效。把它算作是文化人类学或民俗学的书大致不差,把它算作是纪实文学的书也说得过去。书名叫《俺爹俺娘》,作者焦波,一个专业的摄影记者,山东画报出版社1998年11月出版。图片(照片和线图)有61幅之多,文字只有大约不到10万字。
一般文化人类学的田野调查,通常是处身于这种文化之外的学者,对某种异质文化的采访、记录、感受和认知。而焦波这本书其所以特别,是因为它的写作角度与上述著作不同。作者本身横跨在两种文化之间,他所调查采访和研究的对象,不是异质文化,而是滋养过他的传统的乡土文化、母本文化(请读者谅解,我创造了这个词汇)。当他作为摄影记者的时候,他是个承载着家乡的某些传统文化和文化传统的现代世界的文化人;而当他回到那片相对封闭相对落后但保存了较多传统的热土和回到生他养他的祖屋里并把他的爹娘作为调查采访对象时,他们之间很快便融为一体,他自己也不知不觉地又回到了传统文化和母本文化之中,尽管他是站在另一种异质文化的立场和角度上看待和研究他的爹娘所处的和承载的传统文化。一种中国人的根深蒂固的血缘亲情,成为两种文化连接的纽带。我也阅读过一些类似的回乡所作的田野调查,但多数是以作者出身其中的民族和村落为对象,而不是以自己的父母为对象。因此,既以母本文化,又以异质文化的立场和视角,来观察和研究一种文化的著作,在我的极小的阅读范围内,焦波的这本书还是第一种。
据说,图文并茂,成为世界图书的一种新走向。《俺爹俺娘》就是这样的一本亦图亦文,图文相互补充、相得益彰的著作。爹娘,家族,社群;衣食往行,人生礼俗,风俗习惯,在这本书中都以照片的形态被“定格”为20世纪末中国北方农村的一种生活模式。即使一朵小小的生活浪花,一个不易被外人察觉的礼俗,也都在流动中而不是僵死地被标识在这个地处鲁中的小村落的文化地图上。例如在《割断绊脚线》这一小节里,有一幅照片,老人们在为学步的孩子割“绊脚线”,说明是:“蹒跚学步的孩子,让老人用菜刀割断‘绊脚线’,就能走得快,走得稳。山乡仍沿袭着古老的习俗。”在相应的文字里,则写着一段与作者的人生道路有关的话:“1994年,我要到北京工作,离家将更远了。我回家与80多岁的爹娘商量,他们还是那句话:‘你往高处走,俺不拦挡。’爹还说:‘你学走路的时候,你娘就代表俺给你割断绊脚线了,这辈子你就放心地走吧,放心地跑吧。’接着,他又念了一句自己修改过的《论语》中的一句话:‘父母在,可远游。’听说,我进京后,娘摆了一大桌供品,在灶王前上了一次隆重的喜供。”在许多类似的琐细的事情和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仪式后面,总隐藏着中国人特有的父子亲情和道德伦理。一幅照片的画面是:他的娘独自一人走在山树相映的土路上,说明是:“每次我离家时,总不让娘送,娘也答应不送,但到了村头,一回头,娘往往就跟在后头……”
我们从《行人头》这一节中所描绘的嫁女仪式背后,看到了女人从母家入籍夫家的转移过程和文化性质。从《娘的小脚》、《哪个女人不死三五个孩子》中所写的他娘的脚上和脸上,看到了中国农村妇女从怎样的悲惨生活道路上走到今天。三婶生第一个孩子时正推磨,放下磨棍进屋把孩子生下来,包一包扔在炕上,再出来继续推磨。推完磨进屋看看,孩子早没气了。村西有一条沟,是扔死孩子的地方,因此也叫“死孩子沟”。一方面,妇女们说起死孩子来,是那样平静。另一方面,妇女们又寻求各种办法祈求孩子平安健康。外孙女碰着了头,受了惊吓。娘一边给孩子捋头发,一边用嘴巴在孩子头上吸一口气,再转过身去把嘴里的气吐出来。口中念叨:“回来吧!回来吧!揪揪毛,吓不着!”人们相信灵魂。村子里至今还盛行着这种古老的叫魂的习俗。
文化传统是相对稳定和牢固的。但山村也在变。作者的娘过85岁生日那天,屋还是那屋,人还是那人,但不再只是包水饺、煮粘糕来祝寿了。儿女们仿照西方的习俗,给她买来了带“寿”字的大蛋糕,点上小蜡烛,围坐在一起,吹蜡烛,唱《生日快乐》的歌曲。老太太嘴里漏风,蜡烛吹不灭,但心里高兴。她接受了这个新办法。旧传统向历史深处隐遁了。中国的传统在外来文化的冲击下,不变也得变,不变中有变。